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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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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沼

從茶館回去, 江稚茵跟江琳說定了海城的票,江琳還挺安心地說:“終於打算好好回去上學啦?都說了我這裏不用你太過費心,等我再休息一段時間, 去上班都沒問題。”

江稚茵阻止她:“都要寒假啦, 你又何必那麽急著上班。”

江琳笑一下:“你借的十萬塊手術費不用還啊?你在海城租的房子, 咱家的水電費, 都不用交啊?每天也得吃吃喝喝北不是?”

“對了。”媽媽突然提醒,還是那樣一副猶猶豫豫的口吻,“你什麽時候有時間,帶聞祈回來一趟吧,有些事情我得問清楚。”

這個時候再聽到這個名字,江稚茵的心突然空了一瞬。

“再說吧。”她低下眼睛苦笑一下。

聞祈突然給她打了很多電話, 應該是知道她拿走了那抽屜裏的本子,江稚茵盯著不斷閃爍的電話頁面,發了一會兒呆以後接通。

對面沒有說話,只有好大的呼吸聲, 江稚茵怕他睡不著又去吃安眠藥, 緊緊抿住嘴唇以後又幹巴巴說:“太晚了, 我要睡覺了,明天我回海城,有事情那時候再說清楚吧。”

這陣子的氣候很是古怪,一般都得等到年後才下雪,但這才剛剛入冬,厚衣服一下子就加了好幾件, 昨夜下過冰雹以後, 第二天又飄起了小小的雪花。

外面正在下雪,薄霜攀爬上透明玻璃, 將窗外的景色映得模糊,江稚茵套了一件厚實些的羽絨服,圍了一個大紅色的圍巾,最後檢查了一遍自己收拾好的行李。

以往都是濱城的氣溫更低一些,一路坐高鐵過去,江稚茵發現海城的雪反而更大。

濱城都是小雪花,掉在地上一下子就溶掉了,根本來不及堆起來,乍一看過去還以為只是下雨。

但海城的地面已經能窺見一層薄薄的白色了。

江稚茵知道聞祈臨近寒假這段時間就得開始兼職,他上午好像不在家,鞋櫃裏的鞋都擺放得很好,拖鞋卻還在,說明他真的出去了。

她握住櫃門把手的手指緊了又緊,稍稍低下掛了雪粒的睫毛,拍掉了圍巾上沾的細碎的雪片。

江稚茵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在家還是不在家。

她先收拾了幾件自己的衣服,以及一些毛巾和生活用品,全部塞進了行李箱裏。

從臥室出來以後看見魚缸裏的那條五花文球似乎凍死了,翻著魚肚漫無目的地漂浮。

她回頭盯了很久,直到斑駁的墻面上掛著的老舊鐘盒發出整點的“叮”聲,江稚茵看了眼時間,默默計算著,最後還是回去把那條死掉的金魚撈出來,用紙包好埋進了樓下花壇裏。

她把凍得通紅的手揣進冰涼的兜裏,低著眼看見自己一步一個腳印邁進了花鳥魚蟲市場。

今天氣溫太低,很少有還在營業的店鋪,只有附近的中學還在堅持上課,江稚茵轉了很久,才重新選定了一條五花文球,小小的金魚渾身上下都是細碎的斑點,花色很好看,在逼仄的塑料袋裏晃著魚尾,掀起小片漣漪。

老板說只買一條養著多沒勁,鼓動她多買幾條,好讓自己大冷天的付出得到一點點回報。

江稚茵客氣地笑了下:“不用了,家裏的五花凍死了,只是買一條補上。”

老板講著經驗:“家裏的魚缸夠大的話可以安排個加熱管,最近天氣古怪得很,一下子就降溫降得厲害,這都直接飄雪花了。”

江稚茵不是很能提得起勁,但還是好脾氣地一聲聲應下來,心裏卻想著,反正以後也不歸她養了。

拎著塑料袋回去的時候,還未將鑰匙插入鎖孔,就看見同樓的徐嬸拎著一袋垃圾出來,被樓道裏穿堂的冬風凍得咧了嘴。

阿姨跟她打了招呼:“小江啊,這麽冷還專門出去買魚?”

江稚茵笑笑:“最後一次買啦。”

徐嬸臉上的表情有些八卦,稍稍壓低了聲音,沖她擠眉弄眼的:“是不是跟男朋友t吵架了?剛剛還看見小聞趕著趟兒回來,頂著一腦袋雪,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。”

年紀大的人都樂意勸和不勸分:“小年輕的,有什麽事好好聊聊,要是他有什麽錯肯定會跟你低頭認錯的,我看你男朋友平時不是什麽都聽你的嗎?”

江稚茵的笑意很難繼續維持住,她沒和徐嬸多說,只點了幾下頭,表示自己知道了。

鑰匙終於打開了門,推開,發出“吱呀”一聲響,她抖落自己肩頭的雪,一邊換鞋一邊朝裏看了一眼,屋裏靜得嚇人,不像是有人在的樣子。

可一走進客廳,發現自己放在茶幾旁邊的行李全都不見了。

江稚茵關上客廳的窗戶,把買回來的金魚倒進玻璃缸裏,然後趿拉著拖鞋走到臥室門口,在門口站著,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:“聞祈,你拿走了我的行李嗎?”

良久,裏面傳出一聲沈悶而緩慢的聲音:“在房間裏。”

像枝頭上掛著的雪堆,被顫抖的枝椏拋棄,一點一點墜在雪地裏,發出道道悶響。

江稚茵扭開了門,沒往床上看,目不直視地走向自己的行李箱,擡手就要拉住,又猝不及防被一只素白修長的手摁住,冷得像結在玻璃窗上的霜。

手指合攏,聞祈握住她的手,從身後靠近,側頭,漆黑的眸子半斂,長長的睫毛在冷白的皮膚上投出陰影,唇還未貼上,舌尖已經稍稍探出,抵出上齒。

江稚茵及時往後退:“這樣沒有——”

他不聽,擡另一只手摘掉耳朵裏的助聽器,往床上扔,然後就勢鉗制住她的後脖頸,用了一點力氣握著,將她的頭往前推。

她的背脊頂著泛涼的衣櫃門,凸起的肩胛骨撞在衣櫃上,退無可退,聞祈抵開她牙齒,往裏深入,勾住她退縮的舌尖糾纏,呼吸急促間,江稚茵聞見他身上霜雪般的涼意。

失神間,江稚茵感覺到身體驟然失重,聞祈托著她兩條腿將她抱起來,她只能靠在他身上,雙腿環在他的腰上,喉間動了一下,發著啞音:“你這樣就想留住我嗎?這樣耍人很有意思嗎?”

用可憐的模樣、拙劣的親昵手段,就能讓她什麽也不計較了嘛?像小時候一樣耍心機,就可以把她的軟處拿捏得死死的?

聞祈的頭發還有些濕,應該覆了剛化的雪水,蹭在她頸窩時極涼,冷得人牙齒發顫,江稚茵擡眼看著掉皮的天花板,把牙齒咬緊。

他發音是後期學的,咬字一直不太標準,此時埋首在她肩頭,聲音靜得如北極無人的夜:

“除了這張臉,我還有什麽是值得給你的呢?我有什麽呢?”

江稚茵剛想偏頭閉上眼,又被他捏著下巴轉回來,聞祈用那雙清寂到毫無一物的雙眼望著她。

“你承諾過你不會走,你不會拋棄我,你不記得了?”

江稚茵不知道他怎麽還能說出這樣的話:“那都是建立在我和你都真心相待的基礎上,你捫心自問一下你是嗎?”

她掙開他,盡量保持平和的態度,沒有太過激烈或難過的情緒:“除了那個本子之外,你還有別的事騙我了嗎?”

他不吭聲了,不知道是不想說,還是騙她的事情太多不知道要交代哪一件。

江稚茵一件一件地跟他說清:“小時候我幫你、別人欺負你時我為你打抱不平、存錢說想要給你治耳朵,你卻在日記裏說我是傻子,你裝裝可憐就可以利用我、攀我的關系,這事你有什麽要說的嗎?”

聞祈持續低眼沈默,消瘦的手指握進掌心裏,兩頰凹了進去,死死咬住了嘴裏的軟肉,已經承認了。

見他沒什麽要反駁的,江稚茵的心一下子涼了下去,他居然什麽都不說,毫無辯解的意思。

她喉頭哽咽了一下,鼻腔沖沖的,激得眼眶泛出酸意,江稚茵抻直了脖子,停頓了好久,開始說第二件事:“所以從我回到濱城,你那些故意耍出來的小手段,所謂的‘欲擒故縱’的把戲,都是為了勾引我、拴住我,釣我上鉤?”

“……”

江稚茵已經失望透了:“你又不說話了。那最後一件,成蓁說你早就察覺到我的身世了,你為什麽從來不跟我說?”

她拋出一個答案:“像小時候一樣?先在我面前裝裝可憐博得我的好感,然後等我被家人認回去,要記著你、念著你,你就可以通過我搭上成家,像你以前利用我、想被好人家領養一樣嗎?”

“……不是。”他發出短促的氣聲,視線已經失去了焦點,顯得空泛,眸子邊緣也泛著灰白色,“這件事是在我們交往以後我才知道的,我早就沒那種心思了。”

“我只是害怕你……”他安靜說,又要伸手過來拉她,嗓音一瞬間啞得只剩下氣,“又丟下——”

江稚茵往後撤開,躲開他的手,看著那瘦白的指節一點點蜷回去,砸在腿側。

她挺直了身子,冷靜地不去看他,“因為只有我好騙,總會為你心軟,我丟下你了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我這麽蠢的人了吧。”

她一般不會說太過分的話,但這個時候心情也是糟糕到了極點,沒想到自己在聞祈心中就是一個好騙的傻子,不過是一根桿子,從小他想撐著她這根桿子跳出福利院的圍墻,現在是想借她跳進成家不成?

早知她是成家人,隱瞞不說,裝委屈靠近,怪不得總是逼著她去表達愛,總讓她說愛他,自己卻對此緘口不言。

聽完她那句話,聞祈眼睛裏的光開始慢慢碎開,他表情凝滯了一瞬,黑白分明的眸子染上一抹郁色,面容變得僵硬且蒼白,咬牙慢聲重覆著:“什麽?”

江稚茵從昏暗的臺燈光影裏瞥他,又道:“你日記每個字我都讀了,你那麽恨我,虛與委蛇很難受吧?”

她突然對聞祈鞠了一躬,沾著化掉的雪粒的頭發濕濕地墜落下去,她突然開始道歉:

“對不起啊,你小時候就那麽討厭我,覺得我偽善、老好人,辛苦你那時候還要天天跟在我身後了。也辛苦你再次見到我還要對我擺笑臉,費盡心思博得我的喜歡,明明連一句愛我都不屑說一下……估計每次心裏都覺得很討厭吧,怎麽天天都要迎合我的喜好,憋得很難受吧?”

她每說一句,聞祈捏著她胳膊的手指就緊一分。

她說完就甩開他的手,兩眼通紅,準備拉著自己的行李離開,聞祈顧不上自己的姿態,急急轉身,有點著急地去追她,叫她的名字:“茵茵,你不能——”

“我能!”江稚茵大喊,扭頭的時候兩只眼睛裏的淚水成趟往下流,“……我媽媽要手術的時候哭著求我跟你分手,我說我不想分,我讓她給你機會,我百般為你說話;我身邊那麽多、那麽多、那麽多人都提醒我你不是個什麽好東西,我不相信,我還站在你這邊;怕你因為我回到成家而不安,我還跟你承諾說我不回去,我還做普普通通的江稚茵,我們繼續談戀愛在一起。我還欠你什麽啊?聞祈,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啊?”

她一條條地數,每說一句話就在他心臟上剜出一道猙獰的豁口,讓風往裏灌。

江稚茵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對聞祈的感情超過朋友閾值的那天,是江琳說她有一個親生孩子的時候。

江稚茵在那個時候突然悵然若失,想著,也許這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有先決條件的,如果她不是媽媽的女兒,就根本得不到這些愛。

但那天她因為天花板掉墻皮這樣的小事給聞祈打電話,無論他手上有多緊急重要的事情,都能為她趕來,毫無怨言。

明明那時候他們什麽關系都沒有。

沒有條件的約束,沒有像“媽媽必須愛女兒”這樣的道德規範,他們什麽關系都沒有,聞祈為她提供了無條件的陪伴。

曾經江稚茵是這樣以為的,聞祈的愛是她唯一可以不憑借任何身份就能無條件獲取的,這讓人感動。

但原來也不是。

原來他只是有所圖謀。

“在福利院的那些時日,我救你、幫你……喜歡你,都是出於真心的,但是原來每一次都是算計,你什麽都知道,知道趙永偉的事、知道我是成蓁的妹妹,但你全部隱瞞,包括你自己的事情也從不對我說一個字。”

“聞祈,你滿嘴謊話。”

她喉間哽咽,聞祈眼睫顫動著,字t字誅心。

就算聞祈說那都是因為愛她,因為害怕自己被拋下,江稚茵也已經不會信了,因為這話已經被認定為裝模做樣的手段。

有的時候,由虛情假意,後繼衍生出來的“愛”,本身就已經失去了表達的價值,變得像廢品一樣一文不值。

就像現在。

以前撒過謊的人,早就失去了說真話的權利,今後他所說的每一個字,都會被打上“詭辯”的烙印,如同小孩子第三次喊出的“狼來了”。

時至今日,江稚茵已然分不清他哪句話是真哪句是假,初遇是做戲,後面一次次蓄意勾引恐怕也是攀附上她這根桿子的手段,她不知道聞祈這幾年裏到底給了她多少真心,抑或是從始至終都在利用。

江稚茵捏住門把手,重重把門在他眼前關上,低著頭頓了幾秒,嗓音沈悶,通知著:

“之前的承諾當我沒說過,都冷靜一段時間吧,我回家住了。”

他一直對江稚茵很沒信心,覺得她給不起自己期望著的濃烈的愛,覺得隨便誰來反對一下,江琳或是成國立,他就會被江稚茵丟棄。

卻沒想到,最後搞砸這一切的,還是他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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